飞机的滑轮接触地面那刻产生一阵冲力,把我从不知第几层的梦境拋回身体内,可惜过于仓卒的装嵌令肌肉关节都酸痛万分。空服员念著优雅有礼的广播:欢迎蒞临伦敦希斯洛机场,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时十五分。有关于梦的细节还来不及降落在记忆床,便被旧有的回忆覆盖,当希斯洛航厦暌违五年后,出现在带著雨点的窗口边角上,我便知回忆也许可以捏造,但习惯不同,无人可欺骗习惯,正如我看见雨点,便会潜意识地觉得碍眼一样。
我又回来了英国,这个令我习惯了躲闪雨点的地方。
我和楚瑜通过了入境柜台,大概因为她是第一次来英国的关系,被职员问了好几道问题,都被她满面笑容地应对过去。步出接机大堂的时候天空还未全亮,泛著一点鱼肚白。我牵著楚瑜的手,像是牵住一个小朋友一样怕她迷路,又怕她因为藏不住的好奇心而引人注目。
由希斯洛去伦敦,这么多年了还是坐皮卡迪里线最方便。伦敦的地下铁车厢总有一阵醺味,是地底湿气与乘客手中的报纸油墨经过百年混合后的霉味,挥之不去的英伦味道。深蓝色的毛绒座位上有著暗淡的污跡,我见惯不怪,却还是尽力找了一处看起来尚可的座位唤楚瑜坐下。皮卡迪里线的初段还在地面上还能收到上网讯号,可是当进了地底便会与世隔绝,我不时看向楚瑜,又递去一本旅游指南给她解闷。
那些被我厌倦的城市细节我都想为它们辩解、掩饰,心里默默害怕楚瑜会讨厌这个城市,接著她便会连带讨厌我在这里生活的过去。突然发现自己好傻,像是个休战后小心翼翼地重返战地的老兵── 明明比谁都要熟悉地形,却还在恐惧脚下深埋记忆地雷。牵著楚瑜的手,因为她站在我的现在未来,能拉住回到过去的我。她不会迷路,对一个初来的人来说这里到处都是值得一看的景象。但我不同,这里到处都是回忆的引线,而一直害怕会在这个城市迷路的人,原来是我。
来英国旅行其实是楚瑜的提议,我们说好要在准备婚礼之前来一趟情侣身分的旅游,不是为了试探,而是为了认识彼此完整的过去。我由初中到大学一直在英国念书,将近十年的时间由东边的肯特郡走到中部伦敦,这个国家的确记录了人生中部分的我。从小到大都在台湾的楚瑜对那些部分的我很是好奇,也许她认为我的过去沾了一点洋气,比现在老气的我有趣多了。
但来到坎特伯雷后,我便知道一切回避都是徒劳无功的。我不想比较,可是当你重回心里面曾经最喧闹的一片土地时,就像回到球场主场,旗帜满天飞扬,无法视若无睹,外来的人只能更加用力挥动作客的小旗对抗。
随著细雨,我带楚瑜来到我曾经待了五年的学校,这是一间历史悠久的英国寄宿学校。记得入学时有背过那些繁冗的历史,关于哪个十八世纪伯爵的慷慨和教养,可惜早早就交还给老师了。我也因此向楚瑜解释不了什么故事,反正这里一砖一瓦,几百年来都用著它们的肉身向途人展示斑驳遐邇的历史,更多的言语在这些痕跡前都变得无力。
走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,沿著路走下去便是藤蔓满布的主楼。不时有下课的学生与我们擦身而过,向我们投射好奇的目光。密云满布,天空一直下著绵绵暗雨,滴滴答答的在泥地积起一潭浑浊的水洼。我们细心打著伞,学生们却两手空空,最多也只是拿制服外套盖著头匆匆跑过。
楚瑜好奇地问:他们为什么不撑伞?
英国人觉得这些雨不算雨。我下意识地想要解释,但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。
我还是想起了她,记忆导线一旦被点燃便无法被挽回,只能任它们随回忆袭来。
曾经有一个女生也是这样,不爱撑伞,甚至这句不算雨也是她说的。
穿著黑色百褶长裙的她每天都会从教堂往主楼这边奔来,记忆中金色微鬈的长发被雨水打湿后浮漾出一綹流光,在灰暗天空下那是唯一一片滑润柔和的云彩。哒哒的皮鞋踏在石子路上溅起阵阵水花,落在她苍白的小腿上荡漾得像露珠欲滴。雨点落在她附近彷彿都会变慢,形成一串串断线的透明珍珠,要套在她的脖子上。
对于一个对女性从未心动过的少年来说,那显然是一次被俘虏的初遇。我只想起皮耶.考特那幅〈暴风雨〉中的克罗伊,也是这样在雨中优雅奔驰,不同的是克罗伊身边有著爱人达菲尼斯,而我庆幸眼前的她还是孑然一人。后来我发现这个克罗伊总是不带伞,在这个被灰雾微雨包围的城市,她总是跑在雨中。
你没有伞?终于有一天,拿著伞的我用英语唤住她,开学已经两个月,我还未跟她认真说过一句话。
她挑眉,掀起似有还无的微笑,回应我:对英国人来说,这不算雨吧。
可能是的,我不介意她这种国籍玩笑,尤其当我们穿著同一样的制服,更不当这是一个玩笑。我举了举手中雨伞:但对英国人来说,你们也不会感冒吗?
她想了想,好像觉得我说得有道理,便走进我的伞下。她的肩膊贴著我的手臂,发丝间洗发水的苍兰香味传入我的鼻腔,但那也有可能是栅栏旁的波斯菊混合土壤的芬芳,反正我不懂花,但我认识了她。来到了主楼的屋檐,我收了伞,撒了撒伞缘的雨水,回头迎上她的微笑与对我说的一声谢谢。
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来说,这不算一个认真的道谢。我戏谑地反将她一军。
她有点意外,然后在我的耸肩中,忍不住与我对视而笑。
在坎特伯雷鸟语莺莺的春天、更多的是在漓漓流泻的雨天,她会在学校餐厅旁的小亭等我下课。她不爱带伞,于是我第一份送给她的礼物偏偏是一把藏青色带暗纹的小伞。我也不是要嘲笑她,只是觉得穿著黑色制服的她拿起这把伞,走在灰褐色砖瓦的校园定是好看。
她是一个天主教徒,每逢礼拜天都一定会到学校的小教堂祷告。每个周末同学们都兴致勃勃去跑到城中心,有的甚至会跑到伦敦。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坎特伯雷的大教堂?
她说那里人太多,感觉神不能听到她的声音。
我不信这世上有神,因此每当她闭上眼祈祷,我都张开著眼肆意看她美丽的侧颜。有次学校的神父经过看到了我们,我羞窘地想立刻阖上双眼,但他笑著摇摇头,指了指十字架上的主耶稣,好像在说:孩子,你就继续注视你喜欢的人,不用假装,真心与否,衪全都知道。
神父睿智的微笑令我有点怔忡,我茫然低下头,第一次试著向著神祷告:神啊,如果祢真的存在,就算祢只看顾祢的信徒也无妨,我只希望祢保佑我身边的这个女生,永远幸运安好。
张开眼后发现她在好奇地看我祈祷。我问她向神祈求什么了,她碧绿的双眼溜了一圈:求主别再让这个城市下雨了,不然有个麻烦鬼会一直跟著我,要我带伞。
是的,就算在我们交往以后,她仍然不爱用伞。甚至她有很多地方都不听我的劝告。她会穿著鞋走进宿舍房间,就算我觉得这并不卫生;她总爱喝冰水,哪怕是生病了或者是痛苦的生理期也与冰水相依;她爱周末去派对、爱与异性朋友喝酒,就算我私下跟她说我们已经交往了,也许你不能跟所有人都这么亲密,你可能需要和那些陌生的人拉开距离。
你听我说,我很高兴你这样珍惜我,我向你承诺我会保护自己,可是我的确需要一些私人空间和你对我的信心……
但我与生俱来有一种要保护人的意欲,总希望喜欢的人不受风吹雨打,哪怕是任何有可能让她受伤的细节。我知道她不愿受人束缚,于是花了很大的心力去避免那演化成一种控制欲,默默接受她与我的所有不同。她讨厌中菜,不爱计画,不理世事,追求刺激,她认为爱就是浪漫而不用向对方妥协。彼此不同的价值观就像玫瑰身上一根根的刺,每次向她靠近,便要在我身上拉扯出细碎的伤。
那几年的时间足够让我咀嚼她给我的所有悲伤,同时害怕她嫌恶我的关心,所以每每在包扎之间,我微笑放手让她做一切令我刺痛的事情,看她时而任性,看她时而冷酷,看她时而热情,看她在下雨的夜晚,再一次走在小镇的路上,永远带著我的伞,却永远没打开。
她把我放在心上是一种灵魂上的承诺,但身体却可以随时离去,奔向我不能理解的冒险之中。有时我甚至会希望,她对宗教的虔诚能分给我一点点。她的注视、她的祈盼、她的罪恶感若能放在我身上,那么我受的伤也算有了相等的回馈。当人在爱中太过卑微,便会像这样,不介意为你受伤,只是更怕受伤以后没有回响。
我不明白你在烦恼什么,但我爱你。她从来不吝嗇说爱我,像其他英国人一样,彷彿张口就能说爱,哪怕我没有感觉到被爱。我不轻易说爱,常常以喜欢代替,我觉得爱是被感受的而不是被宣之于口的一种存在,像我跟所有与她类同的女生拉开距离,都是希望能跟她在同一条路上走更长的距离。
她说:说喜欢不够的,我喜欢杰克,我喜欢教科学的罗素先生,我也喜欢玛莉太太和她的小狗,但我爱你,你也要对我说同样的话。
我感到无能为力,原来她根本不明白:……这里人太多了,感觉你听不到我的声音。
这里是坎特伯雷,怎么会太多人?
不,我说错了,我仍然用英语对她说话,却几乎肯定我俩无法沟通:是你永远听不懂我的声音。
我明明有说爱,从第一天就说了,当我看见你在雨中跑来,就想为你遮挡。只是你永远不懂。不是语言的问题,也不是距离的问题,是由一开始,各自心中爱的模样就截然不同,贡献的方法也绝不一样。就算我粉身碎骨为你付出一切,你也不懂那就是我无声的爱── 我的爱不是赠予称谓、不是反复说爱,是我摸清你与我的差异后,无悔换取一身求同存异后的伤口。
你向神祈祷时不是也没作声吗?神也是不用言语,以行动回应你吧。那为什么你能感应衪对你似有还无的眷顾,却不懂我近乎虔诚的保护?
那天下的不是绵绵微雨,是滂沱大雨,那是我跟你分道扬镳的一天,也是我收到来自台湾父亲病危消息的那天。我走在雨中,想点起我为你学会吸的香烟,它就像不爱撑伞的你,在雨水中怎也燃点不起火源,果然我只学懂了你的动作,却学不会你的洒脱。
好不容易点起了,也仅仅是咬著它的身体让你发热发亮,将你的灵魂愈送愈远,渐渐吐出云繚烟繚,默默放走你的背影,指缝间还剩下些沾有你气味的烟灰细碎。听说人类体内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水,难怪离开时,过半的我要从挤拥的眼眶里逃离,要回到更大片的水滴之中。
我的天!玛莉太太从花圃里抬起头来,看见了我和楚瑜,热情地把泥铲拋到一旁:我的孩子,你终于回来了,让我看看……都过多少年了?
我跟她交换一个拥抱,向她介绍我的女友楚瑜。玛莉太太是学校花园的管理者,年过五十仍风韵依旧。往日我经常帮忙看顾她的小柯基犬,好让玛莉太太能专心打理花园,那时还有她陪我一起。我想这亦是玛莉太太对我印象深刻的原因。
玛莉太太给我们泡了茶,三人坐在花园伴著鸟语花香闲聊这几年的逸事。楚瑜跑去跟小狗玩耍了,玛莉太太温柔的目光扫过她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喝完最后一杯茶,玛莉太太缓缓向我递上一把伞。
我一愣,这是我当年送给她的那把伞。
几年前她也回来过……她看起来很好,结婚后搬到了法国,那次回来,她说想把这把伞交回这个地方。玛莉太太微笑又带点惋惜地说。她看过这么多人从这里相识,相爱到最后分开,就像见证过无数次最纯真的幼苗发芽,却还是无法开花结果。
我欲言又止,看见花园内同一片白色的花海,里面混集著不同的花种:也许我和她就像这样,只是因为恰好在同一片土壤中成长,穿著同一件衣裳,淋过同一埸雨,便以为我们也拥有著同一颗心,能够走过一生。
两颗种子不同的花也许能开出一样的颜色,但却不能一同盛开、一同枯萎,每个人觉得命中注定的相识和分离,都是缘分罢了。
玛莉太太摇摇头说:孩子,我人生中的第一盆花是我花上最多心思种的。我一直盯著它、为它浇水、给它阳光,但到最后它也没能开花,有时我还是会想像它开了后会是我看过最美丽的花── 但我感谢它没能开花,我才学会照顾下一盆花。那盆花可能真的很美,但那时的我不适合它,我还不懂种植,它不能盛开最长的花期。
一朵波斯菊在我们谈话期间掉了花瓣,我想,花瓣落下的速度不会快过一个春天,忘记一个人的速度大概也不会长过一生。
楚瑜的笑语隔著花田传来,像极了在这里读书耍乐的女学生,引得玛莉太太也笑著领我往她那边走去:人活到我这个岁数便会明白,你不应慨叹分离,你应该感谢相遇。我在这里快四十年了,看见很多人离开,也有不少人回来,但很少人会带著另一伴重游旧地的……一个人肯陪你细看过去,代表她有决心成为你的未来。
我以往不信神,也不认为谁是谁的救赎。到了后来她离开我,才发现让自己心甘情愿受伤的我是自己的罪人,那么说不定楚瑜就是上天给我的救赎。
楚瑜跑到我跟前,玩得满头大汗,甚至有点泥巴沾到脸上,十分滑稽:你们聊什么了?
我们在重聊……我顿了顿,微微一笑:一个发生在坎特伯雷的古老故事,我忘了故事的结局,玛莉太太提醒我罢了。
楚瑜当然会追问,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乔臾的《坎特伯雷故事集》里面其中一个说故事的朝圣者,便突然想了一个故事,向她说:传说坎特伯雷的雨能考验真爱,它能令人相遇,能令人分开,也令人永远在一起……所以有些人对雨水趋之若鹜,有些人却害怕著雨水。从前有一个人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生,他们淋了雨,女生开开心心的跑走,跑到别的城里去了。剩下那个人懵懵懂懂地留了几行诗句,最后消失在雨点里──
你住的城市又下雨了
但你的伞还留在我的手中
所有沾湿你肩膊的风雨都与我无关
我们不能聊同一场天气
再也谈不了同一场恋爱
唯一相关的 大概是你那边的雨
最后还是下在了我的眼中
楚瑜听后仍是不懂,她说她英语不是太好,问:他们是分开了吗?
雨又开始淅沥地下,今天这场雨轻得的确不是雨。我笑著揽过她的肩膊,打开那把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藏青色雨伞,向玛莉太太告别后,我与她一同走在坎特伯雷的雨里。
那场雨令他们分开了,但这场雨,我们就在一起。
《坎特伯雷故事集》是英国诗人乔叟在十四世纪出版的一部诗体短篇小说集,故事讲述三十名朝圣者从伦敦一家客栈出发,前往坎特伯雷大教堂,途中每人都要讲四则故事来消磨旅途时光。